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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2章 神婚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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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池:“……”

雲池決定不和自稱神的海獺計較——絕不是因為他很可愛!他緊接著拋出下一個問題:“等一下,你剛才說,這具身體仍然是我的所有物,這是什麽意思?”

大海獺呼嚕了一聲,他想了想,放開藥罐,短短的圓掌在空中畫出一個完滿的圓,神情十分認真。

隨著薩迦的動作,水霧在空氣中氤氳,逐漸匯聚成透亮、清澈的圓鏡模樣,水再凝冰,閃閃發光地映照著雲池的面龐。

……那是他自己的臉。

或者說,是他年輕了好幾歲的臉。

清淩淩的鳳眼,高鼻修眉,嘴唇飽滿,皮膚白皙,是在少年時顯出一團孩氣的漂亮,等到長開了,成人了,才顯出狡黠動人的容貌。

他呆呆地伸手,摸了摸自己的臉頰,又狠狠扯了扯腮幫子,哪怕揪紅了也不管不顧。

“這是,這怎麽……合著我還不是魂穿,是身穿啊?!”

雲池大喊大叫,差點暈過去,薩迦見他激動,急忙揉碎了冰鏡,笨拙地安慰他:“你不要急,傷只要慢慢養就能養好,你好好想想,自己是怎麽到這裏來的?”

雲池宛如遇到救命稻草,急忙一把合住海獺毛茸茸的大爪子,將薩迦驚得後背直炸毛,“其實我是個探險家!你知道探險家是什麽對吧,當時我在洪都拉斯……就是我們那的一個國家做考察項目,雷奧普拉塔諾生物圈就坐落於那裏的莫斯基蒂亞地區。我的隊伍發現了一個疑似失落文明的遺跡,是一副洞穴裏的壁畫。我只是用手摸了一下巖壁,結果就一下子失去了意識……”

他滔滔不絕地往下說:“……你不曉得,那個壁畫金金的,好看得要命,被光一照,跟活的一樣,好像顏料還沒幹透呢!唉,也怪我缺心眼,高興之下忘了忌諱,結果就倒了大黴了!你看看我身上的傷……我還能回去嗎,你有什麽辦法嗎?”

雲池期待地凝視薩迦,卻見大海獺怔怔地看著自己,連呼吸都屏住了。

海獺的圓臉毛茸茸的,哪有什麽表情呢?但雲池莫名覺得,薩迦望著自己,就像在看一朵冰天雪地裏盛開的稀奇花,生怕吹一下氣,花瓣就雕謝了。

“嗯……薩、薩迦?”雲池反應過來,急忙松開了自己的手,可惜了,薩迦的毛掌熱乎乎、軟綿綿,掌心的肉球按上去十分有彈性,他還真有點舍不得放手,“抱歉,我是不是冒犯了……”

薩迦楞了一下,甩甩腦袋,微笑著說:“沒關系,只是……已經有很多年,沒有人對我說這麽多話了,我感覺很好。”

他局促地把爪子塞到身體下面,背上的毛還沒下去,似乎一直忘不掉雲池抓住他的感覺,溫聲說:“時間和空間的置換,是非常覆雜,非常困難的一個議題,如果你想弄清楚原委,就必須去找時神,讓祂幫忙看看出了什麽事。但是……”

薩迦猶豫了。

雲池敏銳地猜測:“有什麽困難嗎?還是說,時神也更新換代,和你失去聯系了?”

“不能這麽說,”薩迦低聲說:“時神一直都是尤卡摩寧,祂是母神伊爾瑪的兄弟,是亙古不變的永恒。只是我,我不能再見祂了。”

雲池嘆了口氣,他有些失望,但他沒有被乍然身處異世界的倉皇沖昏頭腦。雲池心裏清楚,穿越時空這種事,不是能輕而易舉就解決的,自己回去的希望實在渺茫,說不定他得做好一輩子就在這過的心理準備……

相比之下,他不由把更多的關心給了薩迦。

“出了什麽事?”雲池好奇地問,“你和他鬧矛盾了,還是……”

薩迦好笑地看了他一眼,腮幫子動了動,用圓掌揉了揉臉。

“新一代的神譜已經建立起來,祂們也劃分了新的信仰體系,我是個不合時宜的神了,只能退居在這裏。”

他說得輕描淡寫,雲池卻聽出了這下面的兇險。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麽神系,時間神明叫尤卡摩寧,白化的大海獺神叫薩迦……這不是北歐、希臘、希伯來,或者古中國與古印度當中的神話體系,雲池對它是完全陌生的。

但無論是神系的交換,還是政權的更疊,波瀾詭譎的同時,總是少不了戰爭與死亡的洗禮,薩迦說這裏是他的島,又說他不能再見到其他神,這是不是說明,他等於是被放逐到了這座島上,再也不能與外界接觸?

你也怪可憐的……

雲池不免唏噓,一人一獺相互對視,他不禁生出了點同病相憐之情。

“那麽,咳,”雲池躊躇了一下,“一時半會回不去,那就回不去吧,反正那邊也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……”

他說的是實話,雲池十三歲的時候,父母就因空難去世,是老管家撫養他長大的。等老管家也離開了,雲池就徹底成了孤家寡人一個。滿世界亂跑,見識一些稀奇古怪的事物,是他為數不多的樂趣之一。只是一個人上路,難免不夠保險,為此,雲池特地出資組建了一支探險隊。

雲池的朋友不多,知心交好的人更是少,就算他失蹤了,想來也影響不了太多人,還不如先留在這邊養好身體,再做長遠打算。

更何況,他眼前可是有一個神啊!試想一下,還有什麽能比一片未知的,存在真神的大陸更奇妙非凡的?

打定主意,雲池大大方方地說:“我知道是你救了我,謝謝你!如果你不嫌棄的話,就請讓我留在這裏吧,我在我的世界學會的技能,不知道在這裏能用上多少,但我一定會報答你的。我可以給你做飯、梳洗……”

說到梳洗,雲池咳了一聲,從海獺那豐厚柔軟的白毛上移開目光,努力不讓自己眼神中的熾熱意圖袒露得太明顯,“……收拾房間,我還會做一點簡單的手工家具,織毛衣、做帽子我也會,野外生存更是不在話下!只要你願意收留我,我很樂意照顧你,當然……得等我身上傷好全了,能起床才行。”

他面帶期盼,眸光清澈地看向薩迦:“你意下如何?”

薩迦:“……”

皮毛厚厚的獸態遮掩了薩迦的神情,白海獺睜著圓溜溜的眼睛,手掌不自覺地捂在臉頰兩邊,心臟開始驚慌地撲通亂跳。

幼崽……幼崽根本不明白他要求了什麽!料理食物、梳洗毛發、制作衣帽、共同生活……他正在要求加入自己的家庭和族群,而且因為他要求加入的對象只有一個,因此,他等於提出要成為這個家庭的……成為這個家庭的女主人……

——也就是說。

薩迦完全炸毛了,看上去差不多膨脹了一倍的大小,熱得快要燒起來了。

——也就是說,幼崽提出的要求,實際上是成為神的妻子,我的……妻子……

不!不能這麽想,幼崽不熟悉卡勒瓦的習俗和規則,也許他只是隨口一提,沒有那麽深的意思……是,也許在他們的文化環境裏,一個人向一位神明許諾照顧,許諾服從與陪伴,只是單純為了報恩……

雲池察覺到海獺僵硬的沈默,不由摸著後腦勺,哈哈笑了兩聲:“不,我的意思是,既然你孤身一人,我是說一神,我也孤身一人,我們兩個完全可以搭個伴……哎呀,怎麽越說越不像話了?”

你也知道不像話啊!

雲池快言快語,薩迦憋了好半天,總算把口中應誓的神言咽了回去。

“……下次,”薩迦悶悶地說,“不要再許諾這種事了。”

對一個神說這樣的話,是非常危險的。在這個時代,語言仍然是極具約束力的事物,從口舌中生出的妖精與魔怪潛伏在暗影中蠢蠢欲動,神明也會玩弄人心與凡塵的誓言。無論英雄還是罪人,國王抑或庶民,當心中的念頭釀成了話語,從嘴唇間逸散而出,被喉嚨賦予了聲音,那麽,無論這句話是多麽詭秘的竊竊私語,它都會被聽見,也會在未來某一個幽微晦暗的時刻,得到冥冥的回應。

如果是在薩迦掌權的那個時代,雲池說出這些話的同時,不管薩迦有沒有答允,他的靈魂都將永生永世歸屬於薩迦所有,再無解脫的可能。

“你可以留下來,”薩迦低聲道,“只是,你不能冒然離開這個島嶼,也不能被別的人類發現這具身體的身份。因為你是已經死去的祭品,不該還留在世上。”

雲池一怔。

眼見大海獺翻了個身,就要離開,他急忙叫住對方:“是了,我還有一件事忘記跟你說!”

對比龐大的體型,薩迦的耳朵就過於小了,但是聽到雲池的聲音,他小小的耳朵微抖,立刻停下轉頭。

他的目光很專註,雲池也就鼓起勇氣,把他在小舟裏聽到的聲音告訴了薩迦。

“……要是我沒分錯,大概有五到六個不同的聲音,提到了‘風神’和‘風暴神宮’這兩個關鍵詞。”雲池皺著眉頭,“我看他們也挺害怕的,趕著在那個風神回來之前毀屍滅跡。我想知道,這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

薩迦“唔”了一聲,認真思考了一會,嚴肅地鼓起圓圓的毛臉,對雲池回答:“等我回來再說。”

雲池:“……”

雲池看著他翻門出去,按理來說,海獺不是適合陸行的動物,他們的後肢早已進化成了更適合游水的蹼,因此,薩迦雖然體型很大,但是在地面移動的速度,不能算很快。

大海獺一扭一扭地出去了,絨毛蓬松,尾巴胖胖,雲池看著看著,就嘆了口氣。

唉,好可愛啊……如果把人的體型放大十幾倍,肯定是做不到像薩迦一樣可愛的……

真不知道他的信徒都怎麽了,為什麽不願意信仰一只喜歡捂臉的海獺呢?墮落啊!

雲池在心中斥責那些不夠堅定的人們,同時盯著薩迦的背影,貪看了很長時間。

大海獺回來了,背上纏著一沓顏色陳舊,但是很幹凈的布料,打算給雲池換藥。

雲池算是富家子弟,雖然從小節儉慣了,但該有的眼力還是有的。這堆布料不知道是什麽材質,固然紋路簡樸,但是質感卻光滑柔軟,在日光下泛著水一樣的色澤,連一絲縫都看不見,哪怕到了科技發達的現代,也未必能能產出這種織物。

薩迦毫不吝嗇,從背上把布抖落下去,往床邊一坐,用毛掌撕開一綹,看起來是要手做繃帶了。

“你乘坐的祭船,就是專門為供奉而制造的。”薩迦垂著大腦袋,一邊扯繃帶,一邊輕言細語,“這一代的風神羅希,是個喜怒無常,偏偏又執掌著強大力量的神明。祂喜好人祭,偏愛美麗動人的少年,可總是喜新厭舊……”

薩迦嘆了口氣:“也許是趁祂不在的時候,那些已經抵達風暴神宮的人祭,害怕被拋棄遣返,或是遭遇更加殘酷的命運,所以便偷偷放出了羅希的風鷹來伏擊你吧。”

“聽著真是個老變態啊!”雲池憎惡地說,“那些人祭也是可憐必有可恨之處,差點把我搞死在海上……”

薩迦頓了頓,聽到“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”這個形容,他瞇起眼睛,寬容地笑了笑。

“神尚且有私心,何況那些還不是神,卻要仰仗神的鼻息而活的祭品呢。”

撕完了繃帶,薩迦直起身體,把雲池抱起來,陷在他絨絨濃密的懷裏,少年尚未長開的骨架,便如一個小小的可動玩偶。

真瘦啊,薩迦掂量了一下,在心中感慨。

他不甚熟練,但是很認真地換下了雲池身上的舊繃帶,為他的傷口塗抹草藥,用帶著毛邊的新繃帶結結實實纏了好幾圈,接著打好結,再把雲池塞進毛皮被子。

雲池的手腳都不方便,只好由著海獺神照顧自己,他摸著身上的繃帶,好奇地問:“這到底是用什麽織的?摸上去好細膩,感覺身上都不疼了。”

“清晨與黃昏的四股蛛絲,象征一天的起始與終結。”薩迦低著頭,收攏起染血的繃帶,“紡織女神以前的作品,要是能染色,就會更好看。”

“這麽貴重……”雲池喃喃,“要是我的話,肯定舍不得用的。”

“凡事終有盡頭,”薩迦擡起頭,對他笑了笑,嘴角翹起,毛胡子抖動,“你怎麽知道,這不是它們誕生時就定好的命運呢?”

啊……不行了!真的好可愛,好可愛,如果薩迦到了現代,說不定光憑借直播,就會有成千上萬的人哭著喊著要當他的信徒……

薩迦楞住了,他用黑亮的眼睛定定地凝視雲池,難以置信地口吃道:“你、你剛剛說什麽?”

雲池張了張嘴,他這才發現,自己居然不經大腦,將心裏想的話滑出了口。

“我、我……”迎著薩迦驚慌的目光,雲池的眼神也閃躲起來,“我是說……我說的都是實話!”

不知何故,他臉紅得厲害:“你看,你的臉、耳朵,還有你的手掌和皮、皮毛,圓圓的尾巴……圓圓的……”

他囁嚅著,聲音越來越低,每提到一個身體部位,薩迦就用不由自主地去用毛掌按住。雲池眼睛一閉,索性破罐子破摔:“難道以前從沒有人說過你可愛嗎!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實,總得有人告訴你吧!”

薩迦倒吸一口氣,聲音聽上去居然有點哽咽,海獺的耳朵驚恐地豎起,支支吾吾地小聲回答:“沒有、沒有……從沒有人說過!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【本文的神話背景,一部分脫胎自芬蘭神話長詩《卡勒瓦拉》,向感興趣的朋友推薦孫用老師的譯本,通俗易懂,便於理解。】

雲池:*縮在孤獨、孤苦、人跡罕至的紙箱子裏,對自己使用地獄笑話* 他有時是雲池,有時是探險家,但永遠是個孤兒,哈哈!*吸鼻子,努力去笑而不是哭*

薩迦:*一腦袋頂破紙箱,拿出一個雲池* 哎呀,這不是我的幼崽嗎!*接著抱走,用愛和小毯子淹沒他*

還是薩迦:*縮在空無一人的孤島上,如此寂寞,如此冷清* 世界遺忘我,而我也將遺忘世界!

雲池:*從天而降,打破孤島的地質結構* 哎呀,這不是我的大海獺嗎!*太大了,無法抱走,只好決定用餘生陪伴對方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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